Chia-Tyan Yang 楊佳恬

Pianist. Storyteller.

出門,就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。
酸恬苦辣

出門,就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。

喜歡火車咕嚕咕嚕在鐵軌上的聲響。喜歡火車靠站時,上上下下的人。喜歡鄉村的小車站,戴著帽子的站長出來揮手示意。

但並不是個特別喜歡旅遊的人,但唯唯癡戀坐火車,尤其是那種慢吞吞、站站停的。也不是不喜歡飛機,而是我在某種程度上非常老式,每次下飛機,都覺得心靈還被留在前一個地點、沒有跟上來。

我生命第一次遠行,就是到歐洲念書。或許是這個原因,我對於旅行又愛又怕。旅行,就是離開家,往一場又一場的未知數奔去。從十六、七歲開始,只要學校一放假,我就會收拾簡單的行李,登上火車,在那個手機不普遍、沒有GPS、沒有網路地圖、沒有萬事通的谷哥、沒有網路電話的時代,就出門了。出門前,打個電話跟台灣家裡報個平安,為了省錢,下一通電話,通常就是旅行結束又回到住處的那一天。

人家問我,妳要去哪玩啊?我常常語塞回答不出來。因為每個經過的地方好似都是我的終點啊。

出門絕大時間都刻意花在交通上,重返到同一個地方,我也會想辦法規劃不同的路線或是火車型號,把轉車時間拉長,逛逛當地,然後再跳上火車往下走。坐越久我愈喜歡。也曾有一天坐上十九小時火車、一共轉了六次車的紀錄(還比我從奧地利飛回台灣還要久呢!)。這樣的旅遊方式,最後停下的終點站其實不過就是下來找旅館睡覺罷了,後來愛上了跨過一國又一國的夜車,連下來睡覺都不用了。早上眼睛微開,已經進了另一個國家,車掌輕輕敲門,你聞到香噴噴的Espresso,睡眼惺忪的打開門,車掌已習慣睡得糊塗的旅者,笑笑,把咖啡遞給你。你站在火車窄悶的走道上,刷刷而過的風景陪你清醒。

到每個地方,也會不由自主的想要感應這裡是否讓我覺得安穩。是否讓我覺得有家的感覺。曾經在丹麥的海邊,空氣中都是鹹鹹的味道,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北歐還是台灣的國境之南,眼前的明明是金髮碧眼的丹麥漁夫阿伯,正在烤魚,專注無比的翻轉著。我卻在他身上看到了屏東沿海出海人,穿著微黃的汗衫,站在港口,操著南部口音說著台語與年輕的徒弟在爭執著什麼。

也曾經在德國柏林,那是台灣的除夕夜,我在一家台灣的麵店打烊前,氣喘吁吁推開門進去,老闆與夥計已經在收拾鍋子,為難的看著我,說他們已經要打烊,要回去慶祝除夕了。我咬著下唇,是倉促的。老闆嘆口氣,說坐吧!他默默的開了爐,為我下了一碗麵切了一碟小菜,淋上一勺香油。每個動作都是遊子心繫的台灣。

年輕時期,可能是因為不由自主總是在尋找家的感覺,我所有的戀情毫無例外通通是遠距離。好像放假搭著火車去見戀人的時候,可以催眠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。火車票買到後來還成為奧地利國鐵的VIP。曾在鄉下前不見古人、後不見來者的平原上下車,單單一架緊急公共電話陪著你等車,只為了穿越一個國家、又一個國家,到那個飄著海水味的火車站,奔入那個妳覺得會愛一輩子的男孩懷裡,而那個一輩子也恰恰維持了大約三個月。也是同一個男孩,寫了十幾頁的分手信,妳帶著好大的行李箱在某個車站等車時,拆了信,眼前一片模糊,豆大的淚水滴滿了信。路過的一位德國婆婆,在旁邊掏出一張面紙給妳,溫柔看著妳,用著過來人的語氣說:什麼都會過去的。

也對某些車站有特別深厚的回憶。

有那麼一年,我站在一個載客率為德國數一數二的火車站,隔著好幾個月台的那面,有個男子眼睛鎖住我的,似笑非笑,腳邊放著公事包。他那邊,下班人潮不斷流動,我這頭,拖著大型行李的國際旅客,是一道又一道的浪潮,就要淹沒我。我們安靜的看著對方,好像世界就剩下我們兩個,一下子吵雜聲都消失了,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臟,咚咚咚,咚咚咚。

他的月台,一部火車進站,火車走後,我緊張的尋找他的身影,看到他還站在那裏,他看到我的表情從緊張變成安心,也露嘴笑了。然後他指了一下旁邊的電梯,做了一個喝咖啡的動作。我搖頭,指指腿邊的行李,指指站牌。他無奈一笑,然後,我的火車來了,我走進火車,男子的眼光還是鎖著我的,在人潮中,跟著往前走了好幾步,我在火車裡,一邊拉著行李,眼睛仍舊沒離開他的。他抬起手,用力揮舞,我對他拋了一個飛吻。他大笑,彎腰對我行禮。火車離開了,他依舊用力的揮手跟我道別。

今天大雪紛飛,經過奧地利中部一個車站時,我下意識探頭看了一眼,看到了我在尋找的一張木椅。十多年前,我曾坐在那張木椅上等轉車,當時還是手機不盛行的時代,我不是在滑手機,而是捧著厚厚的小說啃著 (是的,我也曾經是個有氣質的文青啊)。眼角餘光,發現一個男生在妳面前站定了。因為他擋住了妳的光線,妳極不耐煩的抬起頭來、極不耐煩的請他不要站在那裡。男孩對妳咧開一個溫煦的微笑,道,我剛才跟妳是同一班火車,我告訴自己,如果妳也在這站下車,如果也是要轉同一班車,那我一定想辦法要跟妳搭訕。我看到妳沒搭上其他的車,我們應該是搭同一班吧?你們兩個話夾子打開就停不下來,也造就了一場美麗的年輕愛戀,後來好聚好散。

十多年了,經過那個車站,我還是會看那張椅子還在不在,看到了就心頭暖暖,覺得自己一部分的青春回憶留在那裡,從來沒有遠離。

最近工作到有點麻木,心裡一直好想出門。有這個想法就停不下來了。跟親愛的老公報備我要出去旅行,知道我喜歡到處亂跑的他,點點頭表示知道了,我就開始計畫路線還有火車班次。決定去買全歐洲鐵路的一票通 Interrail,其實可以網路購票自己印出來就可以了,但我很傳統的去車站買。櫃台的售票伯伯把我的票折好放進信封,很有耐心跟我解釋一些注意事項,並給了我一張歐鐵的總路線地圖跟一堆資料(網路才沒有送這個)。我攤開地圖,很興奮的跟他說明我的路線,一共穿越五個國家。

伯伯點點頭,微笑著說,看妳這麼興奮,我也想出去玩了!

出門前一天看到新聞報導,中歐受颶風侵襲,鐵路大癱瘓。我看了奧地利及德國國鐵網站,正好我的路線中頭彩!只有部分路段恢復通駛,其他得繞路或是轉小火車或是換巴士。

即來之則安之。

我還是開心出門,原本六個多小時的路程,變成了近十一小時 (差不多是我回臺灣的時間了嘛!)。輾轉到了我這次旅行的第一站,德國巴伐利亞的Augsburg (音樂神童莫扎特的爸爸就是在這裡出生,也是基督新教發源地,是歐洲歷史上重要的轉捩點)。

上了計程車,司機非常健談,聽到我是第一次來,猛說我運氣真好,昨天火車是完全停駛。進不來也出不去,他從沒看過這樣的景象。在路上也熱心的為我講解城裡美麗的建築。到了我下榻的小旅館前。司機為我拿行李,並仔細的檢查了一遍座位,叮嚀著,『東西都有拿喔?錢包?證件?鑰匙?』然後笑了出來,『阿,我忘記妳是來玩,現在不需要回家的鑰匙。』

我聽了這句話,不知為何,淚水突然湧進眼裡。連忙眨眼把淚光眨掉。司機無心的一句話,把我整個人撼動了。

為什麼出門呢?原來不為什麼,就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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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Chia-Tyan Yang in 2015/04/16